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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論你想留在哪一天,天總會亮的

文/張嘉佳

1

總記著幾張面孔。失望的,落寞的,流淚的,還有天空下毫無表情的,統統屬於青春的。都是這麼跋涉過來,心裡長著翅膀,但只能踩著城市的慌張,從車水馬龍的街道走過去,留下清清楚楚的腳印。

因為飛不起來,所以才有痕迹。

沒什麼好飛的,掙錢才是正經事。為了掙錢,電視節目我做了十三年,什麼類型都接觸過,什麼崗位也涉及過。記得06年跳槽,換台換節目,拿著帶子到機房,後期都在忙碌,沒有人理會我。

余鹽是後期主管,說,你自己剪吧,對了你會不會?

我說,不會。

余鹽說,我教你。然後他打開機器,錄入素材,說,看,這是切開,好了,你應該會了,自己弄吧。

這種教學方式雖然簡單到深得我心,但完全於事無補啊摔!

他自顧自離開。我坐在屏幕前,從深夜十一點折騰到凌晨四點,因為我只懂切開,所以把素材切成三四百段,然後亂成一鍋粥。這時候余鹽端著泡麵進來,說,哎喲不錯哦,好了你走吧。

說完他一敲鍵盤,素材恢復,跟剛輸入時一模一樣。我當即撲街,差點把泡麵扣在他頭上。

我還沒來得及暴走,他轉頭對我說,陳末,現在你看我切的點,跟你有什麼不同,對你有幫助的。

然後我硬撐著又看了遍他如何切三四百段。

很快,我因為前後期都能操刀,在新節目站住了腳跟。這件事我一直感激余鹽。

期間我發現個秘密。我親眼目睹余鹽給他女徒弟送盒飯,買四個躲在辦公室,精心搭配,葷素無比協調,層層堆疊,然後再從桌子底下摸個橙子,屁顛顛送到機房。他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,但智商實在問題太嚴重,旁邊那麼多人,大家手裡捧著寒酸單薄的飯盒,幾十隻眼睛瞪成乒乓球,這還看不出來見鬼了。

女徒弟叫劉孟孟。大家痛不欲生,每次吃飯還要盡量避著她,免得她發現眾人盒飯跟她不同。我好奇地問幾個後期哥們,大家支支吾吾地說,余鹽德高望重,老頭殘破的心靈長青春痘不容易,給他點機會吧。

其實他也就跟我同年好嗎。

我跟余鹽越混越熟,喝酒的時候跟他說,這麼乾沒意義,表白吧。

余鹽嘆口氣說,你不懂,我不是要追求她,我就是照顧她。

我懶得理會,說,來,干一杯。

他目光銳利,冷冷地說,來得好。

然後一飲而盡,才第一杯,就直接滑到桌子底下去了。我頓時對他充滿欽佩,酒量差但是酒品好的人,一定值得深交。

過幾天余鹽被抽調到外地拍片子,臨走叮囑我,幫他搞定愛心盒飯。我滿口答應,轉頭就忘。第二天遲到,直接睡到中午去單位。迎面撞到幾個後期哥們,在食堂門口堵住劉孟孟,我心裡咯噔一下,完蛋,我似乎忘記什麼事情了。

哥們手忙腳亂地勸說孟孟,我們幫你打。

孟孟說,那多不好意思,我自己來吧。

哥們急得青筋爆出來,看見我過來,怒目相對。我很不舒服,覺得不是什麼大事,硬著頭皮說,幹嗎,出人命了?

結果哥們差點跟我動手。孟孟在眾人注視中,走到窗口,打了一份正常的飯菜。她似乎完全沒有發現異常,端著走到桌子邊。幾個同事趕緊讓位置,孟孟緊張地說,別,你們別。

哥們狠狠推我一把,各自散開。我摸不著頭腦,儘管我忘記任務,但不至於這麼嚴重吧。

禍都闖了,我索性坐在孟孟對面,還沒開口,問題全部堵在喉嚨。

孟孟邊吃邊哭,眼淚一顆顆掉進飯碗。可是她哭得悄無聲息,筷子依舊扒拉著米飯,用力撥進嘴巴,一嚼,腮幫子上的淚水就滑落下來。

2

台里有份寶貴的帶子,據說放在新聞庫最裡面。一般帶子會反覆使用,但這盤再也不會取出來了。

每台非編機里,這盒帶子錄入的素材永遠都保存著,用密碼鎖住。

余鹽回來后,聽說了發生的事情,嘆口氣,深夜打開機器,解開密碼,給我看這份神秘的素材。

鏡頭走進一個陳舊的樓房,掃了幾圈,聽到記者的聲音:拍點趕緊走,給幾個近景,有裂縫那些,我操……

鏡頭猛地抬起,砰一聲響,然後徹底黑掉。

我驚呆了,轉頭看向余鹽。

余鹽說,水泥塊。

我打個寒戰,說,砸到人了?

余鹽說,一平米多的水泥塊。

我遲疑地說,攝影師?

余鹽點點頭,說,大刀,劉孟孟的親哥哥。

新聞這行,我挺了解。每天起早貪黑守在醫院和派出所,鬥毆車禍基本都得往這兩個地方送。哪兒傳來死人的消息,必須快馬加鞭趕過去,搶在警察趕到前。有個哥們,暴雨天收到河裡漂上浮屍的簡訊,飛馳過去,車沒停穩就撲下來,扛著機器二話不說沖河裡跳,就是為了拍到屍體視頻。

這些聽起來辛苦,但搞到丟了性命,還是讓人不勝唏噓。

我們蹲在樓道口抽煙。余鹽說,大刀是咱們後期的,懂攝像,當天攝像部人不夠,借了大刀去。小區危房,年代久了,找不到責任人,去采這個新聞。

我說,我懂了。

余鹽沉默一會,說,以前都是大刀給孟孟打飯的,他很疼自己的妹妹,覺得女孩做後期太辛苦。

我說,嗯。

余鹽掐掉煙頭,說,我沒其他權利,只有一堆飯票。

我看他走掉的背影,無限蕭索。

3

這個事件一直在市電視台流傳。後來孟孟都是自己打飯,再也不要余鹽代勞。有次我跟她做完片子,去吃中飯。我排她後面,估計連大師傅都知道了這個故事,他假裝不看孟孟的眼睛,死命往她盤裡打魚,打肉,打花菜,打黃瓜,若無其事地端給孟孟。

坐下來,孟孟吃了幾口,突然說,片子做好了,晚上我們去喝一杯。

我一愣,說行。

晚上去管春酒吧,孟孟說喝一杯,結果喝了好幾杯。

她說,我想辭職。

我舉著酒杯的手僵住,小心翼翼地問,怎麼了。

她說,太累了。

是啊,所有的愛護,其實都在無聲提醒她,你是個失去者。而所有的愛護,都不能彌補,只是變成一把鑰匙,時刻打開非編里鎖著的那段視頻。

4

孟孟辭職,余鹽經常找我喝悶酒。他那個水平,喝悶酒跟吃悶棍一樣的,節奏非常快,嘴巴里喊一聲「干」,杯子往桌上一聲「啪」,然後整個人卧倒。

次數多了,酒量稍微好些。他醉眼惺忪,說,陳末,我明天走。

我說,你去哪兒?

他說,我也辭職了。回老家電視台,雖然小城市沒大出息,但待遇好點,據說年終福利夠買台車的。

他又喝一杯,掏出手機,裡頭草稿箱有條簡訊,寫著:孟孟,我想照顧你。

我說,你幹嗎不告訴她?

余鹽說,我能為她做什麼?我他媽的什麼能力都沒有,送她飯票嗎?媽的!

我猛烈思考,想說服他,他已經再次卧倒。

我一個人喝了半天,莫名憤怒,直接拿他手機,把草稿箱里那條按了發送。

叮咚一聲,簡訊回了。這嚇出我滿頭冷汗,顫抖著手打開,孟孟回了條:你在哪兒?

我瞄一眼余鹽,發現這混蛋居然坐直了,瞪大眼睛望著我手裡的屏幕。我沒管他,直接回了地址。

接著兩人面面相覷,余鹽的臉色由紅轉白,怎麼又綠了。

孟孟圍著紅色圍巾到酒吧,坐我們對面,看著余鹽說,聽好多人講,你也辭職了?

余鹽沉默半天,說,我明天十點的飛機,你可以送我嗎?

孟孟站起來說,如果我去了,就是答應你。

說完就轉身離開。這屁股還沒坐熱呢,我大聲喊,如果你沒來呢?

孟孟停頓一下,沒回答,走了。

5

第二天我送余鹽,大包小包。他一直磨磨蹭蹭,廣播都開始喊他名字了,他還站在登機口不肯進去。

我不催他。他始終望著機場過道,那筆直而人來人往的過道,從一號口到十二號口,中間有超市,有麵館,有茶座,有書店,就是沒有孟孟的影子。

我跟地勤說,別管這位乘客了,你們該飛就飛吧。

余鹽站著,背後是巨大的玻璃,遠處飛機滑行,升空,成為他發獃的背景。這幅畫面,好像放鴿子。

一個渺小的傻逼,背後升起巨大的鴿子。

余鹽哭了。

6

從此我沒有孟孟的消息。

去年出差路過余鹽的家鄉,他這次酒量大漲,居然換成白酒。

喝完整瓶,他突然說,孟孟嫁人了。

他挪開蘋果,東摸摸西掏掏,翻出那個破破爛爛的西門子手機,說,我留著那條簡訊。

我有點糊塗,接過來一看,發件人劉孟孟,內容是:「你在哪兒?」時間2007年3月11日22點15分。

他醉了,悉悉索索地嘀咕:我在哪兒?

我突然很難過,對他說,老余,別管自己在哪兒,你得對自己好一些。

余鹽趴在桌上,繼續嘀咕:是啊,我們都得對自己好一些。

我年少的美好時光,是想對你好的。後來發現,只有不再年少的時候,才有了對你好的能力。

可是你已經不在了。那我只能對自己好一些。

無論你是余鹽還是孟孟,無論你在哪兒,都要記得對自己好一些。

一切都會過去的,就算飛不起來,有腳印就知道自己活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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